三 袁崇焕死因再探
为回答这些问题,我想,我们有必要回到前面提到的、明代《崇祯实录》和《崇祯长编》中,磔杀袁崇焕前列举的罪名。因为这些罪名,实际折射出崇祯对袁崇焕由信任托付到怀疑愤恨,由隐忍不发到积怨渐深的过程。换言之,袁崇焕之所以下狱、被杀,在很大程度上,正是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。无论最后促使崇祯定下主意的“反间计”存在与否,由这些“罪过”引发的崇祯对袁崇焕的猜忌与反感,已足以使年轻而刚愎自用的皇帝对袁起了杀意。
归纳起来,崇祯所谕袁崇焕罪名大体可分为四类:
罪名一:托付不效,专事欺隐
这一罪名下还包括:市粟、谋款,迁延不战;致敌欺藐君父,失误封疆。简单而言,就是索要军饷甚多,却无建树,迟迟不肯应战,以致后金军长驱直入威胁京师。
先看皇帝对袁崇焕的托付。“计五年全辽可复” 是袁崇焕在崇祯元年(1628),对皇帝许下的诺言。此言无疑甚得继位不久的年轻皇帝的欢心。那时,满族已经占据半壁辽东,明军屡败,朝中无人敢议战守。袁崇焕无疑是当时敢议战守第一人。这位进士出身的文职小吏,在熹宗天启二年(1621年)单骑考察关外后,主动上书镇守辽东。其后更是率明军取得了抗击清军的第一次胜利——宁远大捷,炮伤清军主帅努尔哈赤。在后来清兵渡鸭绿江南下时,他又遣将修缮锦州、中左、大凌三城,破清军主力,取得宁锦大捷。战后,因不附魏忠贤,被其党羽弹劾去职。熹宗崩,崇祯继位,魏忠贤被诛。朝臣纷请召袁崇焕换朝。崇祯元年,袁崇焕被命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,督师薊﹑辽,兼督登﹑莱﹑天津军务。七月进京得见天子,于是提出了五年之期的计划。大意是在五年内招募本土辽人参军,屯田垦种,自给粮食,坚壁清野,免被掠夺。主要凭借大炮守城,只有在需要奇兵突出、攻敌不意之时,才和清兵打野战。为了争取时间来训练军队、加强城防,有时还须在适当时机中与敌方议和,这是辅助性的战略。而在执行上述方策之时,不可求急功近利,必须稳扎稳打,脚踏实地,慢慢推进。绝对不可冒险轻进,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。 他甚至表示,若五年不能复辽,当以身请死。 有其赫赫战功为证,崇祯皇帝笃信了他的诺言。
无疑,年仅十七岁的皇帝,此时是全心相信并期待着袁崇焕的表现的。这种信任是边将之福,也蕴含着危险——对于过程,皇帝或许并不关注。但五年后的结果,却是需要验收的。一旦承诺不能实现,那么,“有负圣恩”,将是极大的过失。更严重的,可以以“欺君之罪”论处。事实上,在袁崇焕觐见完皇帝出午门后,曾有朝臣私下问他:“五年期当有成算?”袁崇焕对曰:“上期望甚迫,故以五年慰圣心耳。”当时有远见之士就曾叹息:“主曰英明,后且按期责效,崇焕祸不旋踵矣!”
在这种压力下,袁崇焕或许感到了失言,为做补救,只能继续提出要求,也就是军部军饷、工部器械、吏部用人以及兵部调兵选将必须对其进行配合。崇祯一一应允,许他便宜行事。 后袁崇焕又上书表示,军中可惊可疑者多,边臣更易与人结怨,“凡有利于封疆者,俱不利于此身者也”,而敌人又易“从外而间之”,所以但求皇帝“信而无疑”。崇祯表示自有鉴别,让他放手去做。为示圣眷恩宠,赐他蟒袍、玉带与银币,后又赐尚方宝剑,进太子太保。 所有这些支持之举,都表示了皇帝对袁平辽计划的肯定和信任。而对于皇帝而言,这是投资,就必然要看回报。
在这诸多投资中,最为明显的大概就是为袁崇焕配置的军饷与器械。谈及此点,必须要谈天启末年,崇祯初年时明朝财政状况。在天启初年,国家的财政收入不超过三百三十万两,再加上赋税连年拖欠,实际的收入只不过二百余万两,而支出却达到了五百余万两。为了填补巨大的亏空,寻找更多的军费,天启朝几乎年年加辽饷,到了天启六年,辽饷已增至7714121两。可纵然是如此,在天启七年,大明朝的财政还是有1646575两的亏空。 甚至《明史记事本末》里还记载了户部给事中黄承昊上言:“……今出数共五百余万,而岁入不过三百二三十万,即登其数,已为不足,而重以逋负,实计岁入仅二百余万耳!”
黄仁宇认为明帝国首先是经济崩溃,其后才是政治崩溃,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明朝末年各军皆欠饷了,就是明朝皇室那些藩王的年俸,明朝政府也是长期拖欠的。 因此尽管明朝政府拖欠军饷是很恶劣的行为,但是不得不说在那个时期,这又是无可奈何的很正常的现象。理由很简单:朝廷没那么多钱。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,崇祯依然全力支持袁崇焕,辽东军饷几乎是悉数拨给,崇祯元年至二年,国家的正常赋税是二百五十万,辽饷是6831133两,后虽由袁崇焕精简了一百二十万,降至四百八十万, 朝庭仍有亏空一百五十万。因此,当崇祯元年十月,袁崇焕赴任不久,宁远、锦州因拖欠军饷而有兵变势头时,袁崇焕上疏“军欲鼓噪,求发内帑”,也就是国库既空,要求皇帝从自己私房钱里拿些银两充作军饷。这时的崇祯,想必是不太高兴,但为了表示支持袁崇焕的平辽之计,只好从自己腰包里外掏了差不多一百万填补各地所欠的军饷。 但到了第二年五月,袁崇焕再次催讨军饷,并且上奏,朝廷如今处理军饷问题,总是兵变在即,则发饷,随后处理相关官员。但不久故态复萌,军饷又迟迟不发,于是又会有兵变苗头,于是再发饷,再整饬。长此以往,将会使军心不稳,内防兵溃。 这番本来言辞恳切的奏折,却会让已经拿过一次内帑的皇帝不那么高兴。但是目前仍需仰仗袁崇焕,但凡他催促军饷,崇祯多是从之。因此,对比当时明代各路军队,袁所统率的军队在军饷方面,基本是比较顺利的。
再看器械,崇祯元年七月,袁崇焕曾报关内外缺马,乞敕将前借六万项下速凑数万,发马商往西收买,以济急用。崇祯从之,命兵部先拨借二万金以济。 次年四月,袁崇焕又上疏“三厂所造盔甲、器械,绝不堪用。……今差游击柳国梁呈送款式,请敕工部如式坚利。” 八月,又请旨给步兵绵甲,许之。 在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中,发挥了巨大作用的“红夷(衣)大炮”是于天启初经澳门输入中国的。据说这种大炮前后共输入三十门,除十八门留在京师,一门试放时炸裂,余皆调往宁远。
因此,从崇祯元年七月袁崇焕受命,到崇祯二年十月后金军围攻京师,但凡袁崇焕催讨军饷,无有不予,兵马武器,也竭力供应。因此,对崇祯而言,几乎已倾举国之力,来支持袁崇焕的平辽大计。他期待着高额的投入,能带来丰厚的回报。然而,在这一年多时间内,却始终没有一场如同天启年间宁远之捷、宁锦之捷那样的胜利。袁崇焕“以守为攻”坚固城池的策略,此时却成了“迁延不战”最好的证明。当然,如果一切到此为止,也尚可。毕竟五年之限不过过去了一年,袁崇焕在领命之初就曾点明,此计策“法在渐不在骤”,假以时日,未必没有明显成效。即使皇帝和朝野,对袁崇焕有所不满,也没有明显表示。然而,崇祯二年十月皇太极率军绕开宁远,从大安口、龙井关,破遵化、直取北京的突袭,打破了暂有的和谐。事实上,在后金破遵化之前,袁崇焕就已经奏报过朝廷“臣守宁远,寇被臣创,决不敢侵犯臣界。只有遵化一路,守戍单弱,宜于彼处设一团练总兵”,请求以王威镇守此地。但兵部以王威刚刚遭到过弹劾,不肯立刻同意。就在拖延间,后金兵已然从遵化入口,直逼京城。
此时,朝野震动,百姓惊恐,与袁崇焕有五年之约的皇帝,自然也是恼怒万分。无论多么好的计策,竟然让敌军兵势如破竹,打到了京城,就不能不说是败笔——即使这一败笔,也有朝廷其他部门配合不够的因素。但危难来时,人们更善于的,却是推卸责任。在后金兵至大安口时,兵部尚书王洽的奏报中,就表示他曾写信告诉袁崇焕令祖大寿、赵率教伏兵游击,但如今后金两路分入,却如入无人之境。要求皇帝下旨整顿袁军。 而上林苑监署丞李逢申则在上疏论及如何守卫京师后,指责“袁崇焕骄矜退缩,糜饷误国。”
因此,尽管崇祯为自保,仍下令“各路援军,俱令听督师袁崇焕调度” ,却已明显对对袁崇焕有所失望和不满。这在袁崇焕率军千里救援,赶赴京城,以士马疲敝,请求入城稍息整顿再战,却被皇帝断然拒绝可以看出。直到袁率军击退敌军,并上疏引咎后,崇祯才稍缓语气,表示“关内疏虞,责有分任。既统兵前来,其一意调度,务收全胜,不必引咎。” 此时是十一月戊戌。
话虽如此,但显然,崇祯心底已经对袁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。这位曾在朝上浩叹“朕非亡国之君,事事乃亡国之象” 的末代皇帝,虽忧勤明察,却又多疑而刚愎自用。这一性格,使他常忧虑皇位为人所夺,嘱托为人所负。因此,长于言辞、却在某种程度上失信于他的袁崇焕,在其心目中,已经不如只有匹夫之勇的蒙古族大将满桂可托可信。 换言之,比之于满桂,出身文臣的袁崇焕,其慷慨呈辞多少带有文臣的理想主义和文人气质,而认为“文臣个个可杀”的崇祯,对于这样的袁崇焕,已经有几分厌倦和鄙视。
这种被人辜负乃至背叛的情绪,使得崇祯在思及袁崇焕其他冒犯之处时,更易恼怒。也为袁崇焕的悲剧,埋下伏笔。
罪名二:专戮大帅,擅杀毛文龙
毛文龙,明朝大将,初以朝鲜为根据地率明军与后金军对抗,保障了与明朝的水路交通,同时在后金后方出击,牵制其西进犯明,最终导致了后金对朝鲜出兵。朝鲜战败后,毛文龙率部撤往鸭绿江口近海的皮岛,“当辽东破坏,从岛中收召辽人;时时袭,有所斩获,颇有功。” 后升为总兵。天启以来,明廷对毛颇为倚重,“累加至左都督,挂将军印,赐尚方剑,设军镇皮岛如内地”,认为“毛文龙灭奴虽不足,牵奴则有余”。后金“恶文龙蹑后”,形势为其牵制。但毛文龙部有贪功,冒饷、不肯受节制,难以调遣等问题,袁崇焕患之,与内阁辅臣钱龙锡谈到平辽事宜,认为文龙“可用则用之,不可用则杀之”,主张“先从东江做起”,集中精力对付毛文龙。崇祯二年(1629年)五月,袁崇焕以阅兵为名,乘舟至双岛,祭出尚方宝剑,宣布毛文龙十二条当斩之罪 ,面向京城方向请命,“缚文龙,去冠裳”,斩毛文龙于帐前。
这种雷厉风行越级擅杀的作风,其实早在天启年间,袁第一次督师辽东时就已经发生过一次。当袁在整饬军纪时发现一名校官虚报兵额,吞没粮饷,当即没有通报上司孙承宗,就将他处死了。按照规定,他是无权擅自处斩军官的。孙承宗大怒,指责他越权。袁崇焕叩头谢罪后,孙承宗爱惜人才,也就不再追究了。 但是,当这一幕重演,被杀的不再是低级官兵,而是边关大将,越过的上级不再是孙承宗,而是自傲而多疑的崇祯皇帝时,事情就不是这么容易解决了。对于皇帝来说,尽管袁崇焕持有尚方宝剑——名义上赋予他先斩后奏权力的法器——这种不经他同意,“真的”斩杀一员边关大将的行为,仍是一种越权,一种冒犯。史载“帝骤闻,意殊骇”,只是“念既死,且方倚崇焕,乃优旨褒答。俄传谕暴文龙罪,以安崇焕心”。 这时的崇祯,想必对袁崇焕已经非常不满了,只是念在守卫辽东抵抗后金,还需要用他的份上,勉强不予追究。而袁崇焕在诛杀毛文龙后,削减其亲兵,却增其饷银,则进一步引起了皇帝的怀疑。 在《崇祯实录》中,袁此举被明确定义为“矫制杀文龙。……专主款。”
另一方面,从明朝与后金的对抗局势来看,毛文龙之死,实际为后金长驱南下解除了后顾之忧。五个月后就发生了后金军兵临京都城下的“己巳之变”。当时已有明朝官员看到了袁崇焕杀毛文龙与“己巳之变”之间的关连:候补科阮震亨得知毛文龙的旧部有背叛迹象时,表示不胜忧虑;刘宗周上疏,以为“己巳之变,坐误国者,袁崇焕一人。小人竞修门户之怨,异己者概坐以崇焕党”。东南战场从鸭绿江到旅顺的主要城镇、海港、海岛以及朝鲜,先后被后金占领。崇祯二年以后清军曾先后五度入塞。后金天聪七年(1633年),毛文龙的部将孔有德、耿仲明、尚可喜人等在登州兵变,明朝派兵四万,围攻山东重镇登莱二州。不久,孔有德、耿仲明率部投降清太宗皇太极,成为日后清军强大的武装部队。这可说是袁崇焕杀毛文龙始料未及的后果。
因此,从客观上,我们必须承认,袁崇焕诛杀毛文龙此举,实在有欠考虑。虽然毛文龙索饷甚多,且犯有十二罪,但实际上这“十二罪”乃当时大多数边将的通病,非文龙一人独有。相比于他对后金后方的影响,在非常时期,对这样一位大将,更应保留,而非诛杀。这种拥毛倒袁的观念,使得明末有关袁崇焕记载中,将袁崇焕杀毛文龙的起因,归为袁畏惧五年后无法实现复辽之志,为皇帝所责罚,遂在战后与后金议和,而后金提出的议和前提,就是以毛文龙头颅为信。 而袁此举,无疑是“亲者痛,仇者快。”
这样的想法,被北京城内的人——上至天子朝臣,下至京师百姓——普遍接受,在日后后金军兵围北京城时,成为人们憎恨袁崇焕的导火索。因为,他不但一年多内毫无胜迹,相反,却为自己的诺言,诛杀己方大将,以便与后金议和。这也是为什么,在《明怀宗实录》和《崇祯实录》记录中,崇祯在十二月召见袁崇焕时,突然变脸将之下狱的关键原因,只有寥寥数字“上问以杀毛文龙,今反逗留,何也?不能对。命下锦衣狱。”
另:这种“专戮大将”的负面评价,在后来大将满桂在阵前为流箭所伤,细查,却是袁军箭时 ,得到进一步加深。
罪名三:擅主和议
现在,不得不谈到袁崇焕罪名中最接近“通敌谋叛”的一项了。早在袁崇焕上疏复辽方略之时,就已提到复辽之计“以守为正着,战为奇着,款为旁着” ,这里的“款”又做“和” ,也就是在在适当条件下,可以与后金议和,以此换取辽东休养生息的时机。在这一战略开始提出时,无论是天启还是崇祯,都没有反对。
天启末年,宁远大捷后不久,努尔哈赤去世,袁崇焕曾遣使赴后金吊唁,并恭贺皇太极继位。当然,这一出“柴桑口卧龙吊丧”,无论是袁崇焕还是皇太极,都知道其背后的目的。在袁崇焕上疏的奏折中,只说是派人去窥探虚实,以决定对之征讨呢,还是招安。 而《清太宗实录》中,则明确称之为“潜窥我国情形。” 皇太极表示,努尔哈赤当初曾经修书明朝,欲“两国和好”,而“诚信为先”,双方都必须“实吐衷情”。因此,他阐述了后金起兵缘由——“七大恨” ,又表示如果明朝想与他们修好,首先要“以黄金十万、白金百万、缎匹百万、布匹百万相馈”,作为和好之礼;此后每年后金“以东珠十、貂皮千、人参千斤”赠予明朝,而明朝以“黄金一万、白金十万、缎匹十万、布匹三十万”作为回报。如果明朝拒绝,那么就是明朝“仍愿兵戈之事也”。
大概袁崇焕要奏报朝廷,等候批复,所以隔了两个月金国使者才回去,随同明方使者,带去袁崇焕及李喇嘛的书信各一。猜想朝廷对金方的要求全部拒绝,所以袁崇焕无法作出任何让步,只是向皇太极表示,如果两国议和,后金如何退还占领的城池与俘虏的百姓?后金要求的财物,以中国之地大物博,本不在话下,只是没有先例,多取也不合先例。只要你们撤兵,证明你们的诚意,那么我大明的皇帝有明见和仁心,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。而李喇嘛的信中说:袁巡抚是活佛出世,对于是非道理,心下十分分明,这样的好人是不容易遇到的,愿汗与各王子一切都放开了吧,佛说: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”。
皇太极则继而表示,袁在信中提到的各种款项,我都已经按你说的办了。而且已经听从你的劝告,在称谓上也作了调整,让你们的皇帝高我一字。至于说我们要求的议和礼物过多,要我们裁减,我也按你的意思全部折半。何况我们并不是白拿你们礼物,我们也有东珠、人参、狐皮、貂皮等物还赠。可是,你们遣使节杜明忠来时,却将我堂堂一国之君置于你们明朝边臣地位以下,难道我不是邻国的君主吗?这实在是欺人太甚。何况如果两国和好,须平等议定疆界,你们理所当然要求我们退还土地、人民,难道是有意激怒我吗?
平心而论,虽然在辽东战场一败再败,但坚持夷夏之别的明朝朝廷仍是看不起金国的。在皇帝眼中,“建州卫”只是明朝属下一个小官的领地,而皇帝绝不能跟一个叛逆的地方小官议和。所以,对皇太极的请求,只由地方官与其通信。另一方面,由于当年宋金议和的前车之鉴,人人都怕做秦桧,对“议和”一事也是避而远之。
但事实上,此时情况,与宋金当年明显有所不同。南宋丧失整个中国北部,偏安一隅,对金称臣,每年单方面进贡金帛,并非双方互赠。而此时,就疆界而言,明朝仍占据中国大部分地区,后金仅占有辽西、蒙古少量地区。就身份而言,皇太极也甘愿低于明朝皇帝一级,只要求比明朝的诸臣高一级。而金国的经济要求,虽说实质上当然是金方占便宜——金方答应赠送的东珠、人参、貂皮等物,大概最多只能抵过绸缎布匹的价值,明方付出的每年一万两黄金、十万两银子,等于是无偿赠与。那时一两黄金约等于十两银子 ,明朝相当于每年以二十万两银子买得一年和平。但对比花费在辽东的庞大军饷,这笔钱实在不算贵。熊廷弼守辽之时,单是他一军每个月的饷银就需十多万两银子。如果以议和换得几年甚至几十年和平,大加整编军队,再出兵挑战,主动与被动的形势就转过来了。
因此,议和是否合理,在于是永久性的投降以求苟安?还是暂时妥协、积极准备而终于大举反攻、得到最后胜利?如果说,此时的议和停战只是五年复辽计划中的一个步骤,只为求得和平发展生产、加强练兵,以期将来的反攻,那么,这一步“议和”只是缓兵之计,并非叛国。
但是,很显然,明朝对此议和的怠慢和拒绝,已经使得谈判破裂。皇太极发下誓愿“嗣后两国仍为敌国,我亦不复遣使” ,不久即发兵进攻宁远、锦州。虽然袁崇焕誓守城池,取得宁锦大捷,但这次“擅主和议”的经历,已经使天子和文臣们,对其深深怀疑。
崇祯元年,袁崇焕回任之后,宁远、锦州、蓟州都因欠饷而发生兵变,当时自然不能与清兵开仗,于是与皇太极又开始了和谈,用以拖延时间。袁崇焕提出的先决条件,是要他先除去帝号,恢复称“汗”。皇太极居然答允,但要求明朝皇帝赐一颗印给他,表示正式承认他“汗”的地位。这是自居为明朝藩邦,原是对明朝极有利的。但同他的哥哥天启皇帝一样,崇祯也认为皇太极没有资格与他谈判,对这一叛乱的地方势力,只有剿灭一途。因此拒绝了这个要求。 事实上,皇太极一直到死,始终千方百计的在求和,不但不停写信给明朝边界上的官员,又托朝鲜居间斡旋,要蒙古王公上书明朝提出劝告。每一个战役的基本目标,都是“以战求和” 。甚至在天聪六年(1931年),也就是袁被杀一年后,写给崇祯的信中,语气仍及其谦卑 。当然,我们可以将这视为后金麻痹明朝的一种手段,却也不能否认,在局面还未恶化到最严重时,曾经是有议和的可能的。
在屡次议和谈判都失败后,袁崇焕在崇祯二年又诛杀了毛文龙,这使得人们普遍认为,由于害怕五年内无法如约复辽而被皇帝责怪,袁崇焕不惜杀了毛文龙,作为与敌人议和的条件。在后来的北京之围中,朝臣和京城百姓更倾向认为,后金军能长驱直入进攻北京,是袁私下与其议和的结果。换言之,正是由于袁崇焕的议和行径,才会有了毛文龙之死,和北京之围。所谓“斩帅,致兵倡为疑,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,卖国欺君,秦桧莫过。” 因此,崇祯对袁崇焕的这段经历耿耿于怀,也是可以想象的。
这样的污名,袁崇焕或许早有预料,所谓“诸有利于封疆者,皆不利于此身者也。”在袁下狱后愿以身代死的布衣程本直更称之为“举世皆巧人,而袁公一大痴汉也。唯其痴,……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,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。”所谓“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”,即指与金人议和。
罪名四:纵兵长驱,顿兵不战,援兵四集尽行遣散
纵兵长驱,说的是袁崇焕纵容后金军一路打到了北京;顿兵不战,说的是袁崇焕率援军到达北京后,试图率军进城,休息后再与后金战斗;援兵四集尽行遣散,说的是他军纪不严,在他入狱后,其手下祖大寿竟然率军毁关而出,弃危难中的天子、朝廷于不顾。
清军绕开久功不克的宁远、锦州,取道蒙古,破遵化而进攻北京,虽然西路边防不属辽东范围,遵化失守,也有各部配合不当的问题存在。但在崇祯看来,袁崇焕的身份是兵部尚书,所有军务边防,他理应全权负责;且后金军正是他要防御的对象,这种情况下,让敌人打到了家门口,不能不说是他的失职。而敌人攻打京城在即,身为主将,不及时布阵迎敌,反倒要求大开城门,要求进城休息后再战。既不怕错失最好战机,又不怕敌军趁城门打开时一举攻进,实在表现不佳。
至于其手下祖大寿,听闻主帅入狱后,竟然弃城,率军破山海关而出。全然不顾敌军刚退却不久,完全有可能卷土重来。祖大寿因袁下狱,而有此举,归根结底,仍罪责在袁。是时,满朝文武哗然,而莫可奈何, 直到后来袁崇焕于狱中手书,召祖大寿回来,他才领命而归。 这无疑又在崇祯心头添上了袁崇焕功高盖主、主弱臣强的阴影,甚至会怀疑祖大寿的出走是袁对他的某种威胁——除了我,辽东大军,可还会听谁的话?
如果说,此前的三项罪过,已经在崇祯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,滋生了憎恨的苗头,那么,袁崇焕在京师之围时的表现,更让他对袁的不满加剧。何况本来远离战场的北京,突然被置于战火与危险下,享受惯了太平的朝臣和京师百姓,在切身利益被直接威胁时,选择了将矛头对准一个最明显的替罪羊——正是由于他的满口大话,由于他的迁延不战,由于他诛杀毛文龙和私自议和,方才引来了这场祸事。无论他在这场京师保卫战中如何忠勇,仍无法弥补他们在战争中受到的损失。可以想象,虽然崇祯居于深宫,但朝堂上、市井间,必有各式耳目,将所谓民情一一报上。除了少数人外,几乎众口一词指责袁崇焕。甚至有人认为袁崇焕将与后金城下结盟,彻底出卖北京。 而在袁受命一年多内,因为他的催饷、先斩后奏已经积累了许多闲气的皇帝,此刻似乎也到了爆发的临界点。在他看来,之前对袁崇焕的百般支持、万般忍让不但对平辽没用,相反助长了后金的气焰。大话五年平辽的袁崇焕,不但没有在辽东遏制住后金,相反却让他们打到了家门口。就个人而言,袁背叛了他的信任;就全局而言,袁给北京带来了灾难。这样的人,该不该杀?
如果清修官史中记载的反间计属实,那么,当从敌营逃回的太监,向崇祯密告听来的,有关袁崇焕与皇太极私下有密约的消息,就好比在已经负重累累的骆驼身上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,足以引燃崇祯愤怒的炸药,这样的袁崇焕,理当下狱。
下狱之后,处死之前
但是,在袁下狱后漫长的八个月中,朝堂和民间想必出现了两种态度,大多数人坚持此人误国该杀,少数人为其喊冤,认为当放。崇祯的心里,想必亦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思考和挣扎。而这一时间,也足够他派人详细调查,袁崇焕是否如太监所说,当日与后金有密约。如果这仅仅是出自皇太极授意的一个简单的谎言,那么调查之后,真伪立辨。
但是仍有两种可能:其一,崇祯已经为前面列举的袁崇焕的“种种罪恶”恼怒万分,无论有没有最后的反间计,他都已经对此人失望甚至憎恶。就算“叛国”是假,其他罪过却是真。因此,他并无兴趣去调查太监的消息来源是否准确,或者说深入思考这一来自敌营的消息背后蕴藏了什么。其二,负责调查此事的官员,摸清了皇帝对袁崇焕的态度,而本人亦属于倒袁一派,那么,即使经过调查,结果也必然对袁不利,相反作证了他通敌叛国的行径。
而朝堂上几位官员的上疏和关外军民的请命,似乎只在袁崇焕的悲剧中起了反作用。因为一旦无罪释放袁崇焕,就崇祯等于打了自己一个耳光——证明他开始的判断是错误,他开始的行为是失察,他冤枉了一个无辜的大将,而他则多少会被人视作昏君。这对于刚愎自用的年轻皇帝来说,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。事实上,在他成功除去魏忠贤后,举国上下视他为明主的赞誉之词,已经让这个不足二十的青年颇为自满,骄傲而固执。其次,有祖大寿例子在先,袁崇焕一旦出狱,回到辽东后,是否会因此事生出二心,也不可知。即使他无二心,难保他手下大将亦无,怂恿之下,未必不会发生拥兵自重的反叛事件。那么,对于多疑的崇祯来说,是宁可错杀,也绝不能放走可能的隐患。
加之在这一期间,合其心意,各地官员要求诛杀袁崇焕的上疏也不少。在这种情况下,朝野党争,权宦弄柄,也是袁崇焕入狱八月后仍被判处死刑的原因。
虽然袁崇焕并不是东林党人,但他与东林党人的关系却非常密切。万历十四年(1619年),袁焕中进士,其主考官韩摘就是东林党人主要领袖之一,当时风气,凡科举中式之人,对主考官(座主)称之为恩师,二者往往结成亲密的封建座主门生关系。由此,袁崇焕与东林党的命运不能不联系起来。
其次,一手提拔袁崇焕的是大学士孙承宗。在孙的支待下,袁崇焕筑宁远城,一年规划见成效,“遂为关外重镇”。“崇焕勤职,誓与城存亡,又善抚将士为尽力”,深得孙承宗的赏识。孙使他“进兵备副使,又进右参政”,一年之内连升两次,主待宁远防事,使得袁崇焕得以大展平生本领。而孙承宗属于东林党的势力是无疑的。广宁失守后,便是东林党魁左光斗推荐孙督师山海关的。孙也始终反对阉党。魏忠贤“以承宗功高,欲亲附之,令应坤等申意,承宗不与交一言”,毫不隐瞒地表露出对阉党权贵的厌恶之情。魏忠贤惧怕孙拥重兵以清君侧,先发制人,遂日夜“绕御床哭”,不断造谣中伤,“帝为之心动”闲,拒不见承宗。孙袁二人,战守见解相同,相互信任,关系极好,这使得袁崇焕预军政之初,即靠拢了东林党人的势力。
再次,袁崇焕在朝时,与大学士钱龙锡交好。正是钱龙锡,与袁崇焕老师韩摘一起主定了崇祯初年的魏忠贤“逆案”。钱龙锡曾对崇祯帝盛赞袁崇焕“肝胆识人,种种不凡,真奇男子也。”还请求崇祯帝专赐尚方剑给崇焕,放手让其大干。而袁崇焕每遇大事也必与钱龙锡商量。在与皇太极试图和议,甚至欲杀毛文龙时,都曾与其书信来往讨论。
此外,熊廷弼、李彪、刘鸿训、钱谦益、成基命等也与袁崇焕志同道合,关系要好。这些人有些是东林党魁,有些则是东林中人。
再看袁崇焕本人。虽没有明确列名东林党中,却明确表示过对东林党人的敬仰,更曾赋诗赞赏东林党人“忍将一纲尽清流,不绝根株总不休”,“愧我榜中无姓名,流芳不得共千秋。” 不过事实上,袁崇焕入朝为官、戍边为将后的行为,都是反对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的。他顶撞过的上司王在晋、高第则都是阉党中人。由于天启末年魏忠贤权倾天下,各省督抚都为魏忠贤建生祠,袁崇焕如果不附和,会被立刻罢官,守御国土的大志也无法得申,因此他不得不屈从时势,也请旨在蓟辽为魏忠贤建生祠。但显然,这样的“示好”已经晚了。魏忠贤始终对他不满意。所以袁崇焕虽领导了宁锦大捷,却得不到什么重赏,只升官一级。魏忠贤甚至指使党羽指责他在此战中不救援锦州,是为“暮气”。在这样的压力之下,袁只得自称有病,请求辞职。魏忠贤立刻批准,派兵部尚书王之臣去接替。当时的兵部尚书阎鸣泰为袁崇焕鸣不平,上疏请求将自己所获升级让给袁崇焕,魏忠贤也不许。 袁崇焕解甲归田,直到后来崇祯继位,除去魏忠贤,邀请袁崇焕出山,他才又有了督师辽东的机会。
而崇祯登基未久,果断除去了魏忠贤及其党羽,大力打击阉党势力。表面上看,的确将朝廷整顿得面目一新。但事实上魏忠贤遗党留在朝中的仍然不少。当袁崇焕下狱后,魏忠贤遗党吏部尚书王永光、江西道御史高捷、袁弘勋、山东道御史史范等人谋兴大狱,欲为当初的阉党报仇,以“擅主和议、专戮大帅”之罪名,力主诛杀袁崇焕与钱龙锡,甚至株连内阁学士韩摘。 钱龙锡、韩摘被迫以病引退。接着成基命和首辅李标,也被迫先后乞休离开内阁。至此,东林党倒阁,阉党重新得势。
反讽的是,数年前,当东林党人左光斗,杨涟等被害时,北京城的百姓都对其表示了深深的同情,为何对同为东林一派的袁崇焕如此苛刻甚至残忍?或许,当事情威胁到切身利益,而不再是远远观望时,人的判断和理解都会打折扣。何况,以讹传讹,更是民间传闻所长。